最近,个人所得税的税制改革方案在全国人大审读,未获通过,引发普遍关注。税,从来都是最敏感的。个税改革,起征点固然重要,税负在总人口当中的分布,所谓“税负结构”,是更重要的经济因素。
例如,根据未获通过的这一税改方案,个人所得税累进最激烈且税负最沉重的,是所谓“高工薪收入阶层”。这一阶层支付的边际税率,远高于“财产利得阶层”支付的边际税率。在人力资本的时代,也就是在21世纪,这样的税负结构是落后的,它充分说明税制制订者的思维模式,还停滞在“有钱就有人”的旧时代。新时代最重要的生产要素是人力资本,而不是物质资本。在当代中国,高工薪收入阶层正是“人力资本密集”的人群。作为对照,很可能,财产利得阶层具有典型的“暴发户”社会特征,即“人力资本稀疏”的人群。
人力资本的承载者,也就是专业知识分子,或泛称“高级白领”的人群,在税负的制度经济学视角下,有哪些特征呢?最显著地,他们随时可以转移资产,因为他们的知识资产的载体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物。老财政理论教科书里著名的“提波特定理”(Tiebout theorem),陈述了这一原则,称为“以脚投票”。今天,这一定理与布坎南提出的“俱乐部”理论密切相关。提波特定理大致而言就是:如果公民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的成本足够低廉,那么,各地政府的政策,尤其是税收政策,势必产生足够激烈的竞争。纳税人自由选择居住地的一般均衡,如果存在的话,将是帕累托最优的。在许多政治俱乐部之间自由移民而形成的一般均衡的帕累托最优,涵义之一是:人以群分物以类聚——那些偏好相类的公民定居在符合他们偏好的政府管辖区域里。迟至2010年,俱乐部一般均衡理论尚未在数学方面获得令人信服的进展。所以,提波特定理,至今是“提波特猜想”,虽然,它广泛地被经济学家接受了。
人力资本的所有者,相对于物质资本的所有者而言具有低廉的移民成本。所以,中国政府向这一群体征收的任何个人所得税,其实必须面对各国政府对同一群体征收的个人所得税的提波特竞争。如果我们不希望将创新能力最高的这一群体驱赶到海外的话,我们最好不要增加这一群体的税负。这就引出人力资本密集人群的第二项经济特征:创新能力。
在知识爆炸的时代,我们走进学校不再是学习知识而是学习如何学习知识。知识既然日新月异,你还没有毕业,你学到的知识的大部分就已过时,求学有何意义?所以,现代教育学界达成共识,学校,尤其是大学,必须让学生养成批判性思考的能力。有了这一能力,学生毕业后,可在眼花缭乱的知识海洋里,凭借自己的独立判断获取最有助于日常工作的新知识。养成了批判性思考能力的人,构成当代社会高工薪阶层的主体。
为什么这群人更愿意“打工”而不是创业做“老板”?这是我要讨论的这一人群的第三项特征,与上述的第二项特征密切相关。香港比内地早许多年,就有了这样一群人,被视为“打工皇帝”,著名者,如后来受命辅佐李嘉诚儿子的袁天凡。
在上世纪50年代关于经济增长理论的辩论中,索罗指出,物质资本的显著特征是“putty-clay”。形象地说,当一台机床还处于图纸设计阶段时,它承载的资本具有可塑性,如橡胶般可塑(putty)。当这台机床被生产出来之后,它承载的资本不再具有任何可塑性,如瓷器般不可塑(clay)。稍后,阿罗指出,物质资本的另一特征是“外溢效应”。形象地说,当一台机床被报废之后,工程师设计新机床的时候,务求结合当时最新的技术和知识。类推,当一批机床报废而工程师们设计新一批机床时,他们在图纸上相互借鉴的,是最新的技术和知识。于是,一台新机床代表的技术和知识,外溢到一批新机床里面去了。
现在,很显然,如果你要恒久保持你在知识爆炸时代的创新能力,最好的办法不是投资于任何一种先进机床而是投资于你自己的头脑。打工皇帝,名副其实地,应称为“创新皇帝”。
中国经济转型,根据党中央的政策,关键环节就是从投资驱动的发展阶段转入创新驱动的发展阶段。为什么我们的宏观政策尤其是税收政策的制订者们,在承担着列宁同志呼吁的“我们决策机构中的官僚主义分子应当用脏绳子勒死”的风险之余,非要再承担“与党中央政策背道而驰”的罪名呢?
为了不被脏绳子勒死,为了保住乌纱帽:减税吧,尤其要降低目前被认为属于“高工薪阶层”的个人所得税税率。
【来源:IT经理世界 作者:汪丁丁】